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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洲如梦

作者:陈慧瑛

“不向东山久  蔷薇几度花!”

                    ——李白《忆东山》

                                        文|陈慧瑛

曾经千百次海隅漫步,远眺沉沉一线青山,想象着梦中的南洋、那一岛如星的地方,曾经千百次月夜徜徉,遥望茫茫天际疏星,回想起异国的童年,那扑朔迷离的时光……呵!星洲,我的血肉之躯衔环落草之地,我的双亲半生萍踪之旅,我的祖父游魂飘泊之乡。除了中国——这深埋炎黄之根先人骨殖的热土,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国家,能像你那样令我魂绕情牵……    

梦里星洲

自从红灯码头买棹归来,从此一轮秋影转金波,星洲梦里,梦里星洲,弹指间已是数十个年头……         

日月永远年青而回忆总是古老,虽然光阴流驶,人间变化万千,但时时来我梦中的星洲,依然是儿时模样。

那时候,新加坡岛上,到处种满了甘蔗、橡胶、甘蜜、椰子、米谷和胡椒;新加坡河上,偶尔还有鳄鱼逍遥。在这个印度洋、太平洋、大西洋三大洋航海家们聚首相会握手言欢的举世闻名的港口,来自世界各国的船舶悬挂着五彩缤纷的旗帜,停泊场上,搬运工人们用着各种语言高声叫嚷。如果你是外国游人,那些手脚灵便的儿童小贩,便会笑眉笑眼地追随左右、殷殷勤勤地塞给你珊瑚,贝壳、鹦鹉、檀香盒子以及各种各样的工艺品,那一份热情令你即使客囊羞涩也无法空手离去。

 那时候,新加坡的“的士”还很有限,街上随时可见印度人驾驭的系一串铜铃的马车、满街叮叮铛、叮叮铛地招摇而过;人力车也比比皆是,车夫有马来人也有中国人,他们最熟悉的几个英文单词是ship (轮船)、City(城市)和club (俱乐部),无论客人向他们诉说什么,他们总是温和朴实地笑一笑回答一句“Yes,all right(是的,当然)”,然后沉稳地拉起车,款款地把游客从城里拉向码头,或者从码头拉往妓院星罗棋布的街区。

对于中国人来说,旧日的星洲街市有着非常浓烈的华埠韵味,甚至不少街名也一如我们家乡,因此令人终身难忘。那儿有条街,名缴间口,又叫宝字街场,是三十、四十年代华侨聚居之地;有一条福建衔,曾经是闽人盈集之处也是造马车的地方;有吉宁仔街,栖息着成群结队的吉宁船夫;还有一条蓝兜巷——街巷的空地上长满了美丽的蓝兜花,当地华侨向马来人学习,煮饭时放上一把蓝兜叶,于是,午饭时分,一巷蓝兜飘香……最有意思的是诗书街(又名丝丝街),不说别的,仅仅街名就完全是中国的国粹了。

那时候,侨居新加坡的欧洲居民,除了办事或上俱乐部,大体住在郊外那些庭前院后棕榈树摇曳的精美的小洋房里。 市区里林林总总的银行、货栈,大大小小的商店、巴刹 (市场),则几乎全为中国人所包揽。扰扰市声大抵是闽南话和潮汕语,风雨剥蚀的骑楼和鳞次栉比的小摊小贩恍如当年中国的厦门或广州。

记忆中的新加坡海面永远平静,停泊在黄昏里的巨轮,露天甲板上总放着一架钢琴,船员们高兴时,往往边弹琴边跳卡德里尔舞。在椰子树下,在微风轻扬的海岸上,落日的余晖使赤道上的一切充满了诗情画意。

当时,我那身着艳丽沙笼头绾一柄镂花银汤匙的秀媚如花的马来阿三(保姆),常常用背带把我揽在胸前穿遍大街小巷,看街景车马人流,吃纯中国式的肉棕咸粥,也吃马来风味的椰丝沙茶咖哩牛肉……

当时,我的外祖父住在星洲岛上离巴塔山不远的直落亚逸,那儿,有许多斑斓的故事和我儿时的梦依偎相连。其中总难忘怀的是长辈们传说中的唐宁炮台山(又名禁山、王家山),据说星洲原名淡马锡岛,十二世纪时巨港王子在古淡马锡岛建都时,才将此岛改名新加坡并在康宁山上修筑了豪华富丽韵王宫。康宁山背后有一条清粼粼的小溪叫禁河,古星洲王的一群年轻美貌的妃子,常常到这儿来沐浴嬉戏——她们在这山明水秀的地方玉体横陈春色毕露,难怪当年此山被封为禁区不许平民登临观赏,康宁禁山也因而平添了几分神秘气氛和香艳色彩。当然,在十九世纪初莱佛士踏上新加坡岛之后,禁山依然苍绿,王宫已成废墟,而澄澈温柔的禁河流水寂寞地流过历史、流入城市,沿着宝淡卜街流进我的童年,从此成了浪漫星洲家喻户晓的淡水河……

    那些星星点点的人事,那些朦艨胧胧的风景,那些凄丽迷人的传闻,说来奇怪,时空的距离不曾使它们褪色,相反地,在我心中,那一份温馨的记忆伴随岁月的积淀却愈加执着。    

                       重返星洲

三十年春晨秋夕古朴而执着的相思,有一天,终于化作了久别重逢的惊喜。

那是蛇年岁尾,我有幸作为厦门经济考察团成员之一,应新加坡敦那士集团之邀前往星洲——对我来说,这不仅仅是一次增长见识的公务,一次愉悦身心的旅行,这还是一个重访心中故地的美梦的完成。

十月二十三日上午,明媚的阳光伴我离开故乡前往香港,从飞机上俯瞰高楼林立、华街纵横的香港盛景已丝毫无法引起我的热情,我心中的向往只有两个字:星洲!我们一行五人暂停香港办理转机手续,每日吞吐量达三万人次的启德机场,拥有世界一流的候机厅,那些高雅迷人的餐室酒吧、豪华富丽的超级商场足以令所有过往游人流连忘返,然而我坐在酒廊吧椅上边吮吸橙汁边心驰天外,对眼前的一切花红柳绿、珠光宝气熟视无睹,我眼中盘旋飞舞的只有一个去处:星洲!    

在难耐的等待里终于盼来了开机的时刻,2时45分,我们离开香港登上飞往新加坡的新航波音747。此机刚刚启用,崭新华丽宽敞舒适,横三排、竖三十六排共有360个座位,空调、地毯,沙发,富丽堂皇自不必说,还配备有无线电收音机供旅客收听音乐和新闻。最可爱的是花枝招展的空姐,她们全都穿着色彩鲜艳的长纱笼,长裙曳地,配上高跟花拖鞋,笑吟吟地提着精编元宝式竹篮为旅客分发食品饮料,那一种风情韵致,令人想起当年新加坡岛上娇媚动人的马来姑娘。

时近傍晚,灿烂的夕照把舷窗外的云海映照成一个绚丽辉煌的童话世界,飞机驶进了我梦中的旅程驶近了我心中的童年。由香江之畔起飞后,三个小时的航程仿佛漫长无比,当飞机徐徐下降,当世界三大洋交汇处那一枚晶莹的绿宝石——星洲依依在望,我止不住清泪盈颊、双眼迷蒙,有一种近似晕眩的喜悦和惆怅同时袭上心头,啊,梦里星洲,山川依旧……

当我迫不急待地步下舷梯踏上星洲陆地,方才如梦初醒——我已重返星洲!正是华灯初上时分,拥有世界第一流设备的星洲候机场,无论是飞珠溅玉的彩色喷泉,无论是优美动人的柔曼音乐,无论是千姿百态光彩夺目的巨型吊灯,还是琳琅满目、如同瑶宫仙阙美不胜收的超级商场,全都光辉灿烂如同白昼,这儿云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品,同时汇集了世界各地的客人。那些红白黄黑各种肤色的人们相聚一堂,人人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彼此大抵不是用语言而是用眼神和微笑相互招呼,令人深深体会到小小星洲在世界东方特殊的地位和迷人的魅力! 我知道我来到了一个现代化的国度,这里的物质文明由宏伟壮丽、尽善尽美的机场设施可见一斑! 然而,当年为我码头挥别的白发苍苍的亲爱的外祖父哪儿去了?当年缭绕黯淡的桅灯凄迷低飞的成群的海鸟哪儿去了?当年佩着胡姬花沿着石板路轻移碎步的马来少女清脆的跫音哪儿去了?啊,星洲,熟悉而陌生的星洲!我身在其中又身在其外的星洲!

未出机场,就听见栅栏外传来各种呼唤的声音,有英语有华语有闽南语,那是星洲各界知名人士、星洲的故国乡亲,还有中国驻新加坡商业代表处的官员前来迎接我们,于是,耳畔的温情心底的亲切、令人忘却了怀旧的忧郁。

敦那士集团主席唐裕先生用小车带我们去旅馆,车子驶上通往城区的高速公路。大道笔直如发,两旁如锦如绣的绿树、鲜花,草地在明丽柔和的街灯映照下朦胧如仙境,有馥郁的芬芳在夜色里飘荡,使人想起了久违了的胡姬,——这驰名世界的星洲国花!唐先生对我说:

“陈小姐,你自小离开星洲,这次回来,一切已是今非昔比!”

唐先生一路上为我介绍,新加坡共260万人口,市区原来仅八平方公里,现在又填海七平方公里,人造地将近市区的一半,全城大约五十个区,分为行政区、工业区、生活区,古迹保护区等。市中心还分成几个小区。如银行多于米店的金融中心——金鞋区;商场如林、游客如鲫的旅游购物中心——乌吉区等。无论大区小区,除了成龙配套的水电,交通、邮政、 银行、商店、巴刹、娱乐场所等各种服务设施外,各区都设有学校、 花园 、运动场所。新加坡几乎全是绿地,除了道路,很难找到一尺裸土——这一点在我后来的游览旅程中得到了证实。无论城郊私家花园洋楼,还是城区高层豪华公寓,到处都被绿荫笼罩。实际上,星洲全境就是一个绿树、青草和繁花构成的花园岛国。

啊,这片留给我几多童心几多亲情几多梦忆的星洲,对我已是完全的陌生!       

不了缘

 风驰电掣的车子在茫茫的灯海里仿佛一叶飞舟,驰过夜色迷人、如诗如画的机场路,驰进光明如昼,繁华热闹的现代化街巷,最后停在合禄路上一家墙面全部由玻璃组成的金碧辉煌的旅馆——晶殿大酒店。走进大酒店如同走进阿里巴巴的宝库,水银镜、玻璃墙、水晶吊灯种种,令我全身上下前后左右沐浴在一派五光十色、迷离闪烁的光影、光晕、光圈里。特别有趣的是喷水池前拔地而起的金晃晃的圆型露明电梯,六座电梯组成一朵金色的莲花,数不尽的钨灯如同金色的莲蕊,灯光水光交映,金莲栩栩如生,令旅客有如步入神仙福地。

刚刚放下行李,星洲长春有限公司的老板白火煅先生父子便邀请我们上街晚餐。他们问我们吃中餐还是吃西餐, 我说:“劳顿终日,最好有家乡的咸菜、稀饭!"东道主一听便笑话我刚出国门就想家了,没想到考察团一行五人全同意我的选择。于是,主听客便,立即驱车出门,车子盘旋数里路,来到一条长街,灯火通明里,两旁骑楼下,密密麻麻全是写着繁体汉字的商店,商店里,五金百货干鲜土产,各类水果、种种食物应有尽有,光是餐厅食店便占据了大半街面,那格式完全是当年厦门大同路的翻版。白先生说,这儿就叫牛车水——

哦,牛车水,多么熟悉多么亲切的名字!这条曾经被父母亲朋成千上百遍提起的唐人街,这片曾经让马来“阿三”无数次带我前来游逛的故地,如今,终于有缘再相见!如果说,星洲的其他街区和当年相比已面目全非,而牛车水,除了霓虹灯广告取代了古老的招牌,电风扇取代了芭蕉扇,水泥地面取代了石板街,其它的几乎一如从前。见到它有如见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友, 自然而然地有一份故旧之情有一份沧桑之叹!

白家父子领着我们到了一家潮州饭馆,店主堂倌全是潮州人,老板娘见到我们,忙手脚麻利地走拢来,笑盈盈地招徕客人, 那一口温软甜脆的中国潮州话, 令人倍感亲呢。霎时间, 大盘小碟端上桌面,潮州稀饭配上咸菜、酱鹅片,黄豆墩猪蹄、 煮花生、金针菜等,色味俱佳,清爽可口,大家食欲大增,不一会儿,便风卷残云一扫而光,个个吃得满头大汗、痛快淋漓,行旅的疲劳全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于是众人皆夸我主意不错,一个个喜洋洋打道回府。

回到晶殿大酒店那巍巍高楼上的椭圆形豪华客房,打开房门即见地上躺着几张英文便笺,仔细一读才知道是电话记录单。原来,我的舅母已打过电话来酒店,让我一进门立即回音。我忙拨了舅母家中的电话号码。舅母听到我的声音,喜极而泣,迫不急待地一叫再叫我的乳名,老人家说,知道我今天重返星洲,不知何等高兴,从清晨等到夜晚,不见去电话,让她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又说我的阿姨也从马来西亚赶来星洲看望我, 整整等了我三天了!我听了忍不住热泪沿腮滚下,襟袖尽湿……

子夜时分,辗转难眠,披衣下床,拉开厚重华贵的金丝绒窗帘,遥望星洲一天星斗半城灯花,遥望贝聿铭先生设计的、 霓虹流辉溢彩的七十二层的香山饭店,遥望昔日外祖父悠然信步、此刻月华如水的直落亚逸长街,遥望当年挥别星洲启程回归祖国的银光如烛的红灯码头,我心如潮,起落难平,卅载一觉星洲梦,都疑幻境转成真,此时此刻,百味交集,叫人怎能酣然入梦?

啊,星洲,父辈流落飘零的土地,生我育我的土地,少却了浓浓野趣增添了无限风情的土地,长别离,短相聚,旧梦新痕泪如雨;缘未尽,情难了,不了情缘寄清宵……

明日又沐蕉风里,千里相思何时已? 

1990年2月于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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