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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月亮

作者:陈慧瑛

月圆了,我又想起了太行山,想起了他和她,还有那一轮凄楚的,古老的月亮……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正遇上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那时,“臭老九”都得“脱胎换骨”,于是,走出校门不到一年,便被万里迢迢地发落到太行山青柏村去劳动改造。

    山中不记年。黄土荒山,风雪寒窑,日出而作,日没而息,时光如水流逝。锄头要拿多久?前程在那儿?一切飘渺如烟。

    当时我还非常年轻,平生第一次远离家门,面对茫茫太行群山,我时时思念家,思念妈妈,思念南方故乡美丽的山水……在静静的夜里,每当喧嚣的山风裹挟着凄厉的狐啼狼啸,时断时续地叩动我的柴扉,串串清泪,常常不由自主地滴落枕畔。

    但朴实的山民,手把手教我生火炕、擀榆皮面、做糠窝窝、纳千层底布鞋;手把手教我栽瓜点豆、春播秋收……在日复一日的艰辛劳作里,我逐渐体味到了太行山淳厚的人情.也慢慢淡忘了山外刀光剑影的乱世风尘。

    热血方刚的我,多想为这一片在苦难的年头里容我寄足给我温暖的土地做一点什么,以报答这片土地待我的一片深情。

    那时当地的文化教育十分落后,方圆几十里只有一个民办小学。不少由京、津来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以及本地回乡“知青”,每天上山劳动回来,便喝酒、殴斗、“乱弹琴”(谈情)或放倒头睡大觉。那是一群聪明活泼正当人生早春的小青年,可惜生不逢时,失去了求学的机会。我在哀悼自己十余载寒窗付之东流的同时,也深深同情他们失学的不幸。

    于是,我白天上山干活,夜里便领着小青年们办夜校。我拿自己的土窑当教室,用自己菲薄的薪水买黑板、纸、笔,并亲自担任教师。每天晚饭后,那一群十七八岁的男、女“知青”们,便齐刷刷地来到我的窑洞里,学语文、学数学、学外语……偶尔也举办晚会;唱歌、朗诵诗、说相声……从此,村庄里有了书声、歌声;从此,我和他们,亲人般地相依为命。

    这群年轻人里,有一位1966年高中毕业后从北京回原籍插队的“知青”,名叫程云。程云那年刚满二十一,可两年前一落足太行,因为是孤儿,乡亲叔伯便为他操办了婚姻。我进青柏村时,他已娶妻生子了。

    程云打回乡后,天天下地。但白面书生,细手嫩脚,所挣工分实在少得可怜。妻子玉莲虽然是位农村姑娘,只因参加了一次学毛著讲用会,被选拔为大队团支部书记,从此常常外出开会,但队里的误工补贴也有限,两口子加上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孩,日子过得并不轻松。程云每日干完农活回家,除了抱小孩、理家务,还得在墙边地角种菜养鸡补贴家用,一年四季,忙得四脚朝天。

    生活虽然劳碌而艰难,程云却嗜书如命。自夜校开办以来,每到夜晚,他总是捧着大海碗,坐在旮旯里,边喝棒子面,边听我讲课,春夏秋冬,风雨无阻。

    进太行时,我从家里带去了一些古今中外文学著作。每天中午大伙儿下工回家,都要经过我窑前。程云常常推门进来,向我借上一两本书。他说,在我的“藏书”里,他最喜欢那一部北京大学编的《中国文学史》。

    也许是来自北京,也许是年纪略大,程云比其他小青年成熟、深沉,又特别喜欢文学,因此,和我的共同语言也就更多些。那时候,他正在构思一部描写太行山区抗日斗争的小说,我极力撺掇他动笔写下来,他果然陆续写出了若干章节,誊在一个黑糊糊的大队旧账本上,让我当第一读者。

    队上的“知青”都叫我“大姐”,只有程云喊我“小陈”。其实我和程云同年,还大他两个月,也许他自以为已成家立业,有资格拿“大”。

    那时,山外正在大张旗鼓地鼓吹“知识越多越反动”,而我们这一伙年青人,却躲在山窝窝里悄悄地背唐诗,读《三国》,朗读普希金、拜伦的著作……书中的世界给我们这群背乡离井、远走他乡的游子带来了快乐和安慰。

    然而,不论是我们还是“知青”们,都没有扎根太行的思想准备。我们是一群候鸟,只要春天降临,我们就要起飞……

    所有年轻的心,都渴望飞翔,虽然前途是一片渺茫。只有程云,默默无声,因为他已“扎根”,鸟儿已被剪断了翅膀。

    “小陈,要是你能永远留在这儿,那该多好……当然,这只能是我的梦想!”在山间挥锄劳作时,在深夜夜校放学后,程云曾不止一次对我这样说,说罢,神色总是黯然。

    我深深理解在那文化饥荒的年代,在那野僻荒凉的太行山,程云对我的眷眷之心,无疑是对知识、对精神文明的一种依恋。但我能回答什么呢?许愿是不现实的。我只能悄悄对自己说,只要在太行山一天,就多留一点汗,可别辜负了太行人!

    每晚上课,程云总穿一件洗得发白、袖口下襟全毛了边的蓝卡其布中山装上衣,一条补丁摞补丁的灰布长裤,一双旧千层底黑布鞋,冬天加一件磨光了羊毛的老皮袄,和其他每月有家长汇款支援的城市“知青”相比,要显得寒伧落拓多了。有时大伙儿会拿他开玩笑,说他讨了老婆的比没讨老婆的更惨,不如把老婆“下放”了。他听了,啥话也不说,照旧乐呵呵地喝他的棒子面,啃他的书。

    转眼一年过去。一个春天的夜晚,破天荒第一次不见程云的踪影。大家觉得纳闷,都说怕是生病了。我住山北尽头,他住山南尽头,相隔五六里地,一时也难问讯。

    第二天夜里,程云如同往常一样,头一个来报到。我问他昨夜怎么没来;是否病了?他眼眶有些发红,却默默地一言不发。一会儿大伙儿来了,七嘴八舌地盘问,他也不说什么,只管低头看书。

    过后我才知道,他那刚满周岁的小儿子得了猩红热,没钱送县医院,夭折了。我打心眼里替他伤心,他自己还是个大孩子,怎能经受这般沉重的打击?

    那两天,我一再对他说:

    “程云,这几夜你别来了。没心没绪的,来了也不顶事!”

    “我常常想,有一天,气候一变,你总得走,浅水养不了大鱼……你在一天,我就得抓住一天,你走了,我跟谁学?”

    我听了,好不心酸。在那连人生基本温饱都无法保证的岁月,在那常有突如其来的横祸压得人们直不起腰来的时代,在那知识被视为洪水猛兽的年头,这样一位质朴、刚强、好学的青年,他的心真像金子一样可贵。每当夜深人静之际,我送他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心里总这么想:苦难的中国,尽管眼前天昏地暗,但只要有程云这些人存在,未来就有希望……他那苦学力文的精神,无形中,也增添了我生活的勇气。

    于是,我倾己所学,传给程云。不到两年间,他就把我的大学各科讲义全认认真真读了一遍,那部长篇小说,也写出了一大半……

    有一年年关,外地的“知青”都回家过春节去了,只剩下程云一人,他依然每夜上我的窑里来。这时,他的小说,已初具规模,他希望我帮他修改、润色,我们两人正一章一节地讨论着——那时候,不论他或我,谁也不曾想过,写这么几十万字的小说,有什么用?写完了,有谁给发表?

    太行山的冬天,大雪拥门,北风像鞭子似地抽人。屋子里,烧麦草的土炕,不多会儿便凉飕飕的了。在那样荒寂苦寒的夜晚,没有悬梁刺股、囊萤映雪的毅力,是难以坚持读书和写作的。有时我也深感疲累,但程云的恒心使我感动,使我不忍将他拒之门外。

    有一夜,刚过九点,我依稀听到门外有声响——是谁踩着雪地卡嚓卡嚓地响……

    “莫不是有人来了?”我边自言自语,边准备开门。

    程云说:“黑天瞎火的,家家户户早睡到爪哇国去了!还不是黄鼠狼出来偷鸡!”

    我再侧耳听听,果然没有动静,便又讨论起小说来了。

    又过了几天,正是元宵。程云早早吃了夜饭,给我送来了几张玉米面煎饼,顾不得闲话,便开始了我们的工作。那一夜,我们为小说中的一个主要人物——究竟把他处理成被日本鬼子打死了好呢还是让他活下来好辩论不休。我主张“死”,他主张“活”,两人各据一端,争得脸红脖子粗。忽然,有一股寒气,针也似地直往后脖子扎,回头一看,窗纸被谁舔破了一个洞,冷风正不断朝里灌。

    我好生奇怪:院门敞开着,村上净是熟人,谁要有事找我,尽可进窑来,干嘛要闹这偷偷摸摸的勾当呢?我一把撩起棉门帘,走出窑外,只见一轮皓月,高悬太行之巅,清光如水,映着满地积雪,亮晃晃如同白昼。四野俱寂,只有朔风偶尔吹起枣树身上的落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这时,程云也出来了,嚷嚷着:

    “敢情是外村来的流氓,我去看看!”

    我们一起走出院子,边喊抓贼边东张西望。突然——套用一句武侠小说术语:“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院墙下闯出一个女人,甩着两条长辫子,飞也似地朝山南跑去。我和程云,同时“啊”了一声。

    全村的姑娘、媳妇里,数玉莲的辫子最长。沉默片刻,我忐忑不安地对程云说:

    “看那身衣服和一对长辫子,像是你家玉莲?”

    程云的视力比我强,肯定也看出来了,却不开口,只是叹了一口气,低头走回窑洞,拿了书稿、钢笔,说了声:“明儿见!”转身出院门去了……

    我一夜心里打小鼓,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玉莲过我家门而不入?

    其实,我认识玉莲比程云还早。三年前,我进青柏村那一天,就是她到村口接我……她长我三岁,几年间,待我就像一位老大姐,逢年过节,夏天送篮豆荚黄瓜,冬天送碗榆皮饴铬小米粉团,那是常有的事。她的手工好,遇上农闲,有时还替我纳上对新布鞋……可这一阵子,我隐隐约约觉得玉莲有些变化,几回在田头城角遇到她,总是草草点头就走开了,不像从前见了面家长里短一拉呱就是半天。我只当她小宝贝刚不幸病殁,心情不好,也没往心里去。谁知她竟一反常态,这样鬼鬼祟祟,不能不叫人满腹疑团……

    正月十六晚上,程云没有来。

    我从月儿露脸直等到月上中天,始终不见人影。

    次日,队里出牛圈,派了我的工,我早早提了铁锨出门去。过村口,远远看见玉莲挑着篓筐走来,我忙打招呼:

    “玉莲,上哪儿去?”

    玉莲讪讪的,胡乱应了一声,扭身走了。

    一会儿,程云也来挑牛粪,我忍不住问道:“你昨夜为啥没来?”

    他一听,脸霎时红了,却没吱声。

    我好纳闷,心想,该不是家里又出了什么事?两口子守口如瓶,外人也不便多问。

    程云再也没来找我。

    转眼过了二月二,回家探亲的京津“知青”都返山里未了。我的小黑窑又热闹起来。可惜缺了程云,心里总不免惆怅。

    一天中午,天津姑娘刘晓上我窑里来补衣裳,我们天南地北地穷聊。说着说着,我又提起程云,刘晓一听,吼道:

    “大姐,你还蒙在鼓里呢。程云为什么不来——人家玉莲不放心她男人上你这儿呀!笑话,她那程云是嘛人?你大姐是嘛人?还吃飞醋哩!”

    刘晓是位心直口快的女孩子,说话刀切菜似的。她一向“崇拜”我,说到玉莲误解我,她真是一腔怒火,义愤填膺。

    我听了,楞了半晌——玉莲吃飞醋,我怎么从来不曾往这方面想?刹那间,我完全明白了元宵夜玉莲窥窗的意图了!顿时,一种受侮辱的感觉,荆棘似地塞满我的心房,眼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  

过后,我想了又想,觉得也不能全怪玉莲——在这穷乡僻壤的太行深山里,山民们的物质和精神都极其贫困,岁岁年年,他们除了生儿育女,劳作奔波,此外的人生乐趣委实少得可怜。生活太枯燥了,男女关系也就分外随便,形形式式的风流韵事,层出不穷。村里人并不当回事儿,他们认定男人和女人到了一块,除了搞相好,还能干什么?因此,对于程云对于我,玉莲不理解,那是可以体谅的。

但我的心里却充满了悲哀——一种空落落的广漠的悲哀。在那人妖颠倒、黑白莫辨的年头,我原以为太行山是一片难得的世外桃源,没有山外恐怖的腥风血雨,没有人世卑琐的攻击猜忌。于是,我把我纯洁的热情和晶莹的汗滴,兢兢业业地奉献给这一方土地。我深情地希望这一角贫瘠的文化沙漠,能在凄风苦雨中孕育出一芽两芽新绿……然而,天涯何处有净土?我犹豫不已,明朗的心蒙上阴霾。艰难困苦的环境不曾压倒过我,可理想的追求换来的只是苦涩的泪水……

    又经历了多少回月盈月蚀。有一天,我终于离开了太行山。

    那是一个晴朗的夏天晚上,为了赶上第二天清晨的火车,村上的“知青”们开来拖拉机连夜载我进城。

    那一夜,月儿好亮好亮,满山桃呀杏呀酸枣呀,全浸在一片水银似的月光里。送行的人真多,男女“知青”们都伴我进城,那就不用说了;村里的大嫂子、小媳妇、姑娘、小娃儿、老大娘、老爷儿、小伙子、大伯、大叔,也满登登地站了一山坡。有千言万语的叮咛,有牵衣顿足的痛哭……那情景,真叫人毕生难忘!我的心里百感交集,说不清为什么在这告别了六载太行风霜即将万里还乡之时,心头竟怅惘如同当年远离家门只身北上……

    我望一眼再望一眼多少年来朝夕真诚相待的乡亲们,我望一眼再望一眼巍巍太行波澜起伏莽莽苍苍的千山万壑,心里充满了诉说不尽的缠绵和眷念……

    在依依惜别的人群里,我觉得似乎少了谁。哦,我想起来了——程云,难道你不知道我就要走了?难道你真不敢来为我送行?

    拖拉机已呼哧呼哧地宣告启程。忽然,从山那边跑来了一个女人,甩着长辫子,气喘吁吁地递给我一双崭新的黑贡呢方口鞋。

    “啊,玉莲!”我积累多时的眼泪,一下子如雨珠朴簌簌滚落。

    “刚听说你要回南,来迟了……我那口子在后面,就到……”玉莲哽咽着:“小陈,几时,你再来太行山?”

    我迅速地打开我那简单的行李,取下一部《中国文学史》,一条雪青色的尼龙纱巾,交给玉莲:“你们两口子留个纪念吧!”

    程云不如玉莲跑得快,等他赶到村口,拖拉机已顺着慢坡一溜烟开走。

    在暗蓝的天幕下,在皎洁的月光里,我只能远远地、远远地望见山顶上一对银色的剪影,举着书,晃着纱巾……

    路漫漫,我望一眼再望一眼青柏村的窑洞呀、旱井呀、弯弯曲曲的山道呀、年深月久的磨盘呀;我望一眼再望一眼太行山头那一片忧郁的、古老的、永恒的月光……我的泪水,像小河一样,流漫了黄土高原上的坡坡坎坎。

    永难相忘,那一片孕育我的青春也埋葬我的青春的山山水水;永难相忘,那一轮挚朴的浑沌的令人心酸也诱人相思的太行山月!

    岁月之川又流走了无数个月亮。世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新月总是取代残月。然而,每当月夜,我的心头,总会浮起太行山,浮起太行山间那一轮永不流逝的古老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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