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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魂

作者:陈慧瑛

故乡的梅花又开了。

    一年一度,那朵朵冷艳、缕缕幽芳,总使我想起飘零他乡、葬身异国的外祖父。

算来,自南洋一别,离开外祖父也二十来年了……

    我出生在东南亚的星岛。回国以前,一直和外祖父住在星洲城直落亚逸街上。我妈是外祖父唯一的女儿,我是外祖父唯一的外孙女儿。外祖父对我的钟爱,那就别提了!据妈妈说,我三岁时,老人便开始为我积攒嫁妆,有人回唐山,便托人捎这捎那,从金玉首饰、文房四宝到苏州刺绣、上海绸缎、景德镇瓷器等等,真是无所不有。

    外祖父年轻时读了不少经、史、诗、词,又能书善画,是星岛文坛颇负盛名的文人。我两周岁起,外祖父便常常抱着我,坐在梨花木大交椅上,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我读唐诗宋词。每每读到“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春雨细如愁”之类的句子,常有一颗两颗冰凉的泪珠,落在我的腮边、手背。这种时候,我便会拍着手笑起来:“外公哭了!外公哭了!”老人总是摇摇头,长长地吁一口气,说:“莺儿,你小呢,不懂!”

    那时,外祖父家中有不少古玩,我偶尔摆弄,老人也不甚留意。惟独书房里那一幅老干虬枝的墨梅,他却分外爱惜,家人碰也碰不得。我五岁那年,有一回到书房玩耍,不小心给捺上了个脏手印。外祖父登时拉下脸来,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他训斥我妈:“孩子要管教好,这清白的梅花.是玷污得的吗?”训罢,便用保险刀片,轻轻刮去污迹,然后用细绸子慢慢抹净了。看见慈祥的外公大发脾气,我心里又害怕又奇怪,一幅画梅,有甚稀罕呢?

    那时,外相父刚过七十大寿,却已经侨居海外经商五十来年了。老人究竟有多少财产,妈妈和我都不甚了然。但外祖父有带花园的别墅、有私家小汽车、有船头行、“八九”行(贸易货栈)、有信局、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橡胶园,这些,我是知道的。到了我记事时,外祖父已经是当地商界屈指可数的佼佼者了。

外祖父虽出国多年,可每逢夏历除夕,都要郑重其事地朝北祭祀祖宗。放祭品的中案桌上,也总有一大束腊梅,插在青花大瓷瓶里,据说那梅花是由国内经香港空运去的。这种时候,外祖父往往要跟我们说起唐山的亲朋故旧,山川人情。说着说着,常常会忽然噤声,背剪着手,踱进房间,以至终日戚戚,不发一言。我也闹不明白,这样好的家境,老人愁什么呢?妈妈对我提过,在唐山老家,外祖父田无一垄,地无一寸,一间破瓦房,几十年前早被族中强房夷为平地。要不,他怎会飘洋渡海,远离家乡?但是,外公为什么还思念唐山哪?

有一天,妈妈忽然告诉我:

“莺儿,我们返唐山去!”

    “干嘛要回去呢?”

    “那儿才是我们的祖国呀!”

    哦!祖国,那就是地图上像一片枫叶,像一只金鸡的地方吗?那就是拥有长江、黄河、万里长城,还有天堂一般的苏、杭,还有住着我的亲奶奶的白鹭之乡的国土吗?

    我欢呼起来!小小的心,充满了欢乐。

    可是,我马上想起了外祖父、我亲爱的外祖父:

    “外公走吗?”

    “外公年纪太大了!”

    “外公让我们走吗?”

    妈妈背过脸去,没作声……

    我跑进外祖父的书房,看见老人躺在藤沙发上。我说:

    “外公,你也回祖国去吧?!”

    想不到外公竟像小孩一样呜呜地哭起来了……

    离别的前一天早上,外祖父早早地起了床,把我叫到书房去,郑重地递给我一卷白杭绸包起的东西。我打开一看,原来是墨梅:

    “外公,这不是你最宝贝的画吗?”

    “是啊,莺儿,你要好好保存。这梅花,是我们中国的国花。旁的花儿,大抵是春暖花才开。她却不一样,愈是寒冷,愈是风欺雪压,花儿便开得愈精神、愈秀气。她是最有品格、有灵魂、有骨气的呢!几千年来,我们中华民族出了许多有气节的人物,他们不管历尽多少磨难、受到怎样的欺凌,从来都是顶天立地,从来不肯低头折节。他们,就像这梅花一样。一个中国人,无论在怎样的境遇里,总要有梅花的秉性才好。”

    停了一息,老人又说:

    “唐山解放了,我却垂垂老矣!回国回乡的心愿,只能让你们去完成了!莺儿,将来长大了,第一要读好书,报效国家,第二要孝顺你妈。这是我们国人的忠孝之道,你要记住!”

    我忙点头,怕老人又哭。

    回国那一天,正是元旦,热带是无所谓隆冬的,但腊月天气,毕竟也凉飕飕的。外祖父把我们送到码头,妈妈抽泣着;我拉住外祖父的手,大声地哭着。外祖父俯下身来,给我披了件法兰绒外套,不知说了句什么,大概是想安慰我,无声的泪,却顺着两颊的皱纹,弯弯曲曲地流下来……赤道上的风,吹乱了老人平日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银发,我觉得外祖父一下子衰老了许多……

    妈妈终于狠下心来,拉着我登上了“万福顺”大客轮。泪眼蒙咙的外祖父,又亲自赶上船来,递给我一把手绢,一包雪白的细亚麻布,绣着血色梅花……

当年的我,还过于稚嫩,并不懂得,我带走的,岂止是我慈爱的外祖父珍藏的一幅丹青、几朵血梅?我带走的,是一颗异国华侨华人的赤子心哪!

    七天七夜的航行,“万福顺”号穿过了深邃辽阔的太平洋。我和妈妈终于回到了日夜向往的祖国,回到了厦门——我可爱的故乡!

    在祖国的怀抱里,我受完了高等教育。上学期间,外祖父一直从经济上支持我。十来年间,老人来信时常要提起:“莺儿,待你学有所成,一定前来接我归去!”

    可是,天不从人愿。我上大学三年级时,一个冬日午后,一封加急电报,带来外祖父离开人间的噩耗——真没想到,昔日星岛码头一别,竟成永诀。重洋万里,冥路茫茫,妈妈和我,真是悲恸欲绝。

    接到电报数日后,海外的舅舅寄未了《南洋商报》、《星洲日报》等好几种报纸。这些报纸都登有讣告,还发表了南洋商界、学界悼念外祖父的文章,表彰外祖父这位“南洋商界巨子、文坛将星、知名爱国华侨”抗日战争时期为国热心捐款;新中国成立后,为发展家乡教育、卫生事业,不惜慷慨解囊等等,并盛赞老人热爱祖国文明,宣扬民族教化,高风亮节有如寒梅修竹……这时候,外祖父生前的许多公益善举和爱国情操,我才陆续了解。

我回国后,家乡面貌日新月异。而且,祖国也已经把我培育成才,可是,老人却无福瞻仰他朝思暮想的故国风采,无缘再见他视为掌上明珠的外孙女儿……生离死别,叫人怎能不哀伤?老人逝后次年初春,我在老家的山坡上,种下了两株梅树;一株腊梅,一株红梅……我想,倘若老人泉下有知,魂兮归来,一定会高兴的。而我,也可借此聊寄哀思了!

    我大学毕业之后,赶上十年动乱,从风光绮丽的南国海滨被分配到了遥远的太行山。离家前夕,妈妈把外祖父的那幅墨梅用塑料薄膜包好,装进我的行囊……

    梅花,来自异国的坚贞的梅花,伴我走上了真正的人生。

    到了太行山,我先在一所专区师范任教。那是中国大地惨遇浩劫的年代,知识分子成了“臭老九”。我执教不久,便与学校同人一起被下放到山区劳动改造去了。

    在太行深山里,我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和当地山民一样,我睡土窑、喝雪水、吃玉米疙瘩和糠窝窝。患了胃溃疡,时时疼得冒冷汗。浑身长虱,常常整夜睡不着。在滴水成冰的日子里,跟着男社员上山开大寨田,粗重的镢头敲在坚硬的冻土上,我细嫩的虎口震裂了。在大雪封门的深夜,饥饿的野狼、豹子拼命拱着我简陋的窑门……

    那里,和星岛自然无法相提并论,就是和故乡厦门相比,我也仿佛到了另一世界。春花秋月,转眼五年过去了。生活的艰难还在其次,难道,十七年寒窗勤学苦读得来的知识,除了埋入荒山,竟毫无用场?多少个朝霞如花的黎明,多少个夕阳似血的黄昏,我痛苦地思索着,前程在哪里?希望在哪里?

    侨居海外的老父,担心爱女受苦,一封封滴着清泪的信笺,催我出国;星岛的舅妈,巴黎的表姐,澳大利亚的表哥,一个个轮番来信开导我:“既然国内读书无用,你又何必过于执著?还是到我们这儿来吧!”

    可是,我总觉得,祖国像母亲。她,用智慧的乳汁把我哺育长大。在母亲危难之秋,我怎忍心掉头而去?

    在愁肠百结的太行岁月,在艰辛跋涉的人生路上,我常常悄悄地打开那一幅外相父留给我的梅花,她的冰雪清姿,她的凛冽正气,像火,给了我温暖;像血,给了我活力。我也常常想起老人临别赠言:

    一个中国人,无论在怎样的境遇里,都要有梅花的秉性才好!

    是啊,在生活的风霜里,我不也应该做一朵梅花吗?

    在那些乌云压顶的日月里,每一回海外来鸿,我都哭了。但摩天大厦、香槟、高级“的士”毕竟吸引不了我。我离不开自己的祖国哪,我终于在祖国的土地上,站稳了自己的脚跟!

    今天,早已严冰化春水的祖国的今天,我调回了海上花园厦门,成了一名新闻记者。祖国和人民,给我重任,也给我奖励……

    海内外亲友,都祝贺我;外祖父在天之灵,当也感到欣慰……

    我仍珍存着外祖父心爱的墨梅——她浸透了几代海外赤子对祖国圣洁的爱情;她在祖国苦难的时光,给了我不寻常的热能和可贵的信念!

    故乡的冬梅又盛开了,明如烛,灿如霞……

    梅花,美丽的赤子之魂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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