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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文学 --- 寸草心(代跋)

作者:陈慧瑛

 我出生在太平洋和印度洋幽会的港口——美丽的东方明珠新加坡。我是海洋的女儿。

    赤道的艳阳、碧波、蕉风、椰雨,陪伴了我的童年,孕育了我热烈明丽的情思,也带给我淡淡的异国乡愁。

    我的外祖父,一位前清的饱学秀才,二十年代出洋经商,曾是新加坡颇负盛名的商界巨子,诗坛盟主。老人以才择婿,因此,家父也算是星岛文坛诗书并秀的“名士”,曾与当年侨居海外的《星洲日报》主编、著名诗人郁达夫先生作忘年文字交,诗作往来达数十篇之多。在这样的家庭氛围里,自牙牙学语起,我便与诗歌结下了不解之缘。

    二、三岁时,长辈便教我背诵唐诗宋词,诸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春雨细如愁”;“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之类的句子,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诗的种子。八、九岁时,家父便要我读《诗经》、《离骚》、汉魏乐府以及李白、杜甫、欧阳修、苏东坡、陆游、辛弃疾、李易安、黄山谷的诗词。于是,十岁左右,我已经能背诵数百篇诗文,虽是囫囵吞枣,一知半解,但热爱文学,却自此开始。在我十岁那一年,便开始信笔涂鸦,写些半通不通的稚气的小诗,诸如:

    秋水长天一色同,惊寒海外雁横空。

西山落日浑似火,鹭江波涛胭脂红。

一镰新月挂疏桐,黄叶飘萧逐晚风。

波上渔舟光闪烁,楼台隔岸水云封。

(《秋江》二首)

不需春风意殷勤,摒弃蜂蝶伴霜君。

淡月一痕作颜色,傲骨自有烈士心。

(《咏梅》)

    这些少年时代的习作,二十几年了,至今仍保留在我发黄的、小小的本子上。它们虽然只是粗劣的、简单的模拟,而父亲却称赞我,常常将这些小诗拿给友人看:“稚子口角,倒也清丽可人!”那一份敝帚自珍的神气,对我后来的立志于文学,无疑是一种有效的怂恿。

    后来,我渡洋回国求学。当我乘坐的远洋巨轮渐渐驶近祖国的海岸,当我遥遥地望见故乡厦门港的灯光,虽然当时我年纪还小,却也抑制不住游子向往母亲的本能的激动,泪珠,一颗颗落进故乡的大海,我希望在祖国母亲的怀抱里,好好读书,将来为国效力。

    我在故乡上了中学。这时候,我开始接触了普希金、莱蒙托夫、拜伦、雪莱、济慈、海涅、惠特曼的诗歌和屠格涅夫、泰戈尔,阿索林、史密士以及冰心、陆蠡等人的散文诗。于是,我开始学习写自由诗。高中毕业时,我刚满十六岁,可那些藏诸抽斗,不敢示之于人的旧体诗词、新诗,已积下数百篇之多。   

    后来,我考上了厦门大学中文系,因为我年纪小,大家叫我“小燕子”。入学不久,我在班刊《红叶》上发表了一首小诗《寄友人》,引起了系里的师生们的关注,并破例被吸收进《鼓浪》编委会。《鼓浪》是当年鲁迅先生在厦大授课时创办的刊物,当时的主编是刘再复同志。在我之前,还没有女生被选入编委会。那时候,我常常在校刊、系刊上发表习作。到了二年级,便开始在正式报刊上发表诗歌、随笔等。我资质中平,但刻苦、勤奋,学习成绩年年名列前茅。老师、同学们都鼓励我,生活在我的面前如同孔雀开屏,五彩斑斓。 

    没想到刚刚开始文坛学步,却不幸赶上了十年浩劫。六十年代末,我跨出了高等学府的大门,因为海外关系,被分配到了远离故乡东海之滨的太行山,从此,开始了我漫长而艰辛的风雪旅程。起初,我到一所中等师范任教,很快地,仍因为海外关系,被下放插队当农民,在风雪凄迷的太行山,度过了六个严酷的冬天。在那里,冬天的黄昏、孤单的黑窑、野菜、糠窝窝、零下二十几度的严寒,迷茫的大雪封住我的门坎,野狼、豹子、狐狸凌乱的蹄印撒进我的院子——生活的艰难还在其次,更难堪的是政治上的歧视和压抑,家乡的亲友为我担忧,侨居异国的长辈,一封封滴着清泪的信笺催我重返南洋,然而,我一次又一次地哭了——我实在离不开足下的大地,离不开心上的祖国呵!和祖国相比,香槟、迷你裙、摩天楼又算得了什么?在那孤寂的岁月里,我心头唯一的温热,便是对祖国、对人生的忠贞不渝的信念:世上没有过不完的冬天!

如果没有太行山苦难的六年,也许,就没有我的今天——艰辛磨炼了我的意志,也深化了我的思想,丰厚了我的生活积淀。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我终于迎来了生命的真正的春天。

我回到故乡,当上了一家报社的文艺编辑。已是春暖花开时节,可我却无法安享人生,有如一头春牛,我的职责是耕坛。我想,春天里失落的,应该在春天里寻回。

    于是,在紧张繁忙的新闻工作之余,我重新拿起了搁置多年的笔。

    几年间,除本职工作之外,我陆陆续续地写就诗、散文诗、散文、报告文学3000来篇。先后结成了《无名的星》、《展翅的白鹭》、《月是故乡明》、《厦门人》、《南方的曼陀林》、《归来的啼鹃》等23本著作。每天,我有来自四面八方的看不完的稿子;我的家中,上有年高的婆婆,下有幼小的儿女,每天有琐琐碎碎的忙不完的家务。这些习作,大抵是在每日夜间十时以后,在处理完白天遗留下来的工作,在送走一位位来访的业余作者和文人,在洗涮锅碗瓢盆、把调皮的小孩打发进梦乡之后,蜷身斗室灯下,用我笨拙的笔锄,一字字、一句句、一行行,慢慢地耕耘出来的。

    我常常写着、写着,便伏在书桌上睡着了……夏天,离家不远的地方,清风如水,海波荡漾,棕榈、椰树轻轻地唱着催眠的歌,可我总是躲在蒸笼似的房子里,汗流满面地写着、写着……闽南的冬天没有冰雪,但夜深时分,北风从窗缝里钻进来,也冷得叫人打颤。劳累了一天,温暖的被窝是诱人的,可我总是强迫自己,用冰凉的手,写着、写着……多年来,我没有节、假日,除了特殊必要,我不敢逛大街,我利用每一点、每一滴稍纵即逝的光阴,写着、写着……痛感失去了十年最可宝贵的青春,在我步入中年的门槛,遇上了文艺的美好的春天,我不能不把我工余的生命,全部扑向我最热爱的事业——文学。

    因此,当我重新翻阅自己那些幼稚的文字,我常常止不住会流下泪来——它们毕竟是我点点心血凝成的小小的果子啊!  

    我用我炽热的心,去爱恋生活,去感受祖国大地的每一朵小花,每—棵青草。我对艺术,像对生活一样真诚,我的诗文,是眼泪和热血的结晶。然而,限于功力,限于视野,纵使我心中有个海,而表现出来的,也只能是一枚贝。我剪取的一隅往往很小很小:一张红叶、一片山茶、一蔓藤萝、一条海岬、一颗天星、一掬白云、一掌荷瓣、一鞭夕照、一只翠鸟、一兴青蛙、一脉幽思、一段神话、一则轶闻、一位小人物……我总希望能通过自己独特的感受,使这小小的一隅,为读者提供一点有益的思索,一点质朴的美感,虽然,事实和理想还相去甚远。  

    绚丽的南国风情,秀媚的故土山川,陶冶了我的性格,也濡染了我的文思。在人生路上,我领略过美丽温馨,也饱尝风雪飘零。萍梗生涯、坎坷历程、甜酸苦辣、喜怒哀乐、美丑善恶,在我的心灵,镌下了永恒的烙印;在我的笔下,也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如果我的读者,能够从我那很不成熟的文字里,窥见一位海外赤子对乡土深沉的眷念,对美好人生执著的追求,对祖国锦绣山川、优秀人物的真挚的爱情,对家乡特区建设日新月异变化的由衷的喜悦,那么,我的劳动,便得到了最大的报偿。   

“谁言叶草心,报得三春晖”——祖国和人民哺育了我,我将我全部的爱,熔铸为文,奉献给我的祖国、我的人民。

路漫漫,我当继续努力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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